她死得荒唐,跟所有绝望的人一样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日一度 Author 度公子
生活会不断下坠直至深渊的,哪怕你没有做错什么。
她到死都不愿相信这一点。
2020年11月16日凌晨4点,一个64岁的老人在涩谷街头无人的公交车站,被人活活砸死了。
死时,全部的「财产」只有8日元(约合人民币4毛钱)。
后来人们才知道,她叫「大林三佐子」,是个流浪汉。凶手是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。
他杀她,是嫌她「碍眼」。
一个对社会毫无威胁的弱者,像垃圾一样被扫了,以一个轻飘到荒唐的理由。
这件事轰动了全日本,大林死后,大量日本民众自发为她举办了追悼会,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与她一样的流浪者,或挣扎在流浪边缘的人。
就在不久前,根据此事改编的电影《在公交车站直到黎明》,被《电影旬报》杂志评选为2022年日本十佳电影,相关话题也被中国网友顶上了热搜。
为何一个流浪汉的死,能激起民众铺天盖地的愤怒与共情?
因为,「她就是我」。
01
大林这个女孩,好熟悉呀。
1956年,她出生在广岛。
普通的家庭,普通的成长,称得上闪闪发光的,是少女时期那讨人欢喜的长相和明媚的笑容。
在同学的眼中,她活泼又亲和,因为常穿一件印有米老鼠图案的T恤,大家都叫她「米奇」。
大林骄傲于她那好听的声音,梦想成为一名主播或声优,而大城市东京也自然成为了她的逐梦圣地。
在老家读大专期间,她进入了一家戏剧公司,常常参与剧团的话剧表演,还帮忙负责舞台指导和编舞。
平日里,她还做做婚礼司仪,以增加点收入。大林始终相信,只要足够努力,梦想就一定会实现。
27岁那年,大林终于来到了东京。
她没有当上主播,而是遵循了世俗的规则,结婚了。
但这段婚姻只持续了短短一年就草草收场,因为她频频遭受丈夫家暴。
回老家休整了一段时间后,大林又独自来到东京,也许是因为她那还未完成的梦。
她找了一份与计算机相关的工作,但因为专业跨度太大,再加上职场歧视,大林选择了辞职。
那一年,她30岁。在人生的黄金时代,她开始不断下坠。
中年女性就业难,是「正常现象」,等待着大林的,几乎全是出卖体力的临时工。
她做过很多种工作,最后一份,是超市的试吃推销员。
每天站七八个小时,一天的报酬8000日元(约合400人民币),在高物价的东京,这点钱只够活在温饱线上。
一拿到工资,她马上就去交房租水电,剩下来的钱已寥寥无几。在同事的印象中,她从不与大家凑在一起吃便当,只是独自蹲在超市后门口,怕人见到她的寒酸。
饶是这样的工作,也十分不稳定,安排好的活儿常常会被取消,尽管她总是央求上司多给她排班。
与她共事了多年的同事说:「她每天都在用尽全力,勉强度日。」
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工作,大林撑到了60岁。
2016年底,彻底交不起房租的她,只能拖着简单的行李,流浪在东京街头。
更恶心的是,当你觉得生活已无路可退时,它依然有着无限的下坠空间。
疫情爆发后,超市都关门歇业,不再需要试吃推销员,大林彻底断了生活来源。
大林多么像是为生活奔波的每个人啊。
普通的出身,普通的运气,伴随着「努力就能成功」的信念长大。
也曾为梦想而奋斗,但无论多么美好的梦,都逐渐被「活着」代替。
大林总会让人想起被嫌弃的松子:「小时候,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,不是吗?」
但偏偏一步一步地,被推到了生活的边缘,你甚至说不清缘由。
有些人就是这样,明明已拼尽全力,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。
02
直到死去,大林都不像是个流浪汉。
她总是衣冠整洁,为数不多的衣物,她几乎每天都会更换。入秋之后,她会系上一条围巾,行李从没有散落在地面的时候。
露宿在公交车站时,她会等到末班车开走之后到来,亦会在头班车到站之前离开,从不影响其他乘客,也不让别人发现她这个露宿者。
她从不乞讨,从不主动与人搭话。偶有附近的居民询问她是否需要吃的,是否需要个小毯子,她总会非常礼貌地拒绝:「不用,没事的」。
她似乎不认为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,始终都坚信着,通过自己的努力,能回到正常的生活。
所以,她从不怨天尤人,工作总是充满干劲,热情地招呼小朋友们试吃。
上班也会化一些淡妆,尽量去遮掩露宿街头的疲惫。许是后来连防晒霜也买不起了,她不仅没妆可化,夏天的时候,还把整张脸都晒伤了。
她偶尔会跟家人通信,每当被问及「过得怎么样时」,她都会回答「我很好」。
寄给弟弟的小卡片上,除了简短的祝福语,还会画一个可爱的简笔画。
但自从流浪之后,她与家人彻底失去了联系,这是她最后的自尊心。
也许这就是为啥,她从未申请过政府的低保,因为按照规定,申请低保时会联系亲人。
「不想让别人知道。这是自己的错,应该自己来弥补」,每个沦落大街的人,都是羞耻而自责的,他们越沦落,越努力;越努力,越沦落。
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,他们会亲手断绝一个个社会联系,直至最后沦为「无缘社会」中的一员,孤独地死去。
他们的挣扎与努力,不会被看见,路人只会觉得,他又脏又穷,应该很堕落吧,活该。
大林应该无数次思考过,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,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除了自身「不够努力」之外的别的可能。
电影借大林之口,说了这么一段话:
「我知道因为当下的政治,这个世界存在严重的不平等。但是,现在自己变成这样,还是因为我自己。」
很显然这是句自嘲,所以她又接着说:
「这个社会已经到了临界点,但是‘那群人’让社会到了临界点之后,就不管那么多,直接放开,让弱势群体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。」
可是,大林有什么错呢?她是个太好、太乖顺的人了不是吗?
认真生活,从不偷懒,正如‘那群人’所宣扬的「努力一定有回报」;
正能量满满,从不放弃,绝望中既不报复社会,也不咒骂他人;
沦落街头也依然是个好公民,不「影响市容」,不给任何人添麻烦;
她按照世人制定好的路,小心翼翼地走着,未曾踏错半步,未曾造次半分,可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,社会竟容不下她这样的人,才更令人寒心,不是么?
然而,若为流浪者们立碑,‘那群人’只会写上「废物」二字,绝不会书写上自己的残忍。
谁让弱者如蚂蚁,任人拿捏。
03
这样的大林,为何会被杀?
杀害她的「吉田和人」亦是个边缘人。
与大林不同的是,吉田家境优渥。家中世代卖酒,光在东京就拥有好几处房产。
然而,他却相当厌世。
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精英,他对吉田的教育严历到苛刻的地步,始终达不到父亲要求的吉田,性格逐渐扭曲。
初中毕业后,他短暂地出去工作了一段时间,但却到处格格不入,遂又缩回到父母身边。
他没有朋友,从不与人交流,远离网络的一切信息,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父亲去世后,吉田变得更孤僻。
他要求自己目及之处,没有一点点变化,这样他才会获得些许的安全感。
邻居家安电视天线,他和对方吵架,因为他从窗台上望去,风景变了。
邻居家装百叶窗,他也会阻止:「从我家的阳台看到的世界是我的全部了,如果风景变了,我就压力很大。」
为了保持街道上不变,他会跟母亲一起做社区的志愿者,去捡垃圾。
每天凌晨三四点,他会独自站在公寓的屋顶,俯瞰周围的一切,看到这世界依然如昨,他踏实了。
某一天,大林出现了。
她露宿的公交车站,恰好在吉田的视野范围内,凌晨又恰好是他独处的时光。
吉田觉得,世界失控了。
他曾试图用钱将大林打发走,但那个讨厌鬼却总是出现。于是,他终于忍不了,举起石头砸向了大林的头部。
五天后,他在母亲的陪同下去警局自首。他说他没想杀掉大林,只是想「让她吃点苦头」。
不久之后,吉田从他每天眺望的楼顶一跃而下,告别了这个他讨厌的世界。
倒不是说为凶手辩解,但真相的确令人绝望。
一个边缘人杀了另一个边缘人,他们都死了。
像大林这样的流浪者,依然有很多,其中最惨的是女性。已然沦为了底层,但她们还很有可能被暴力、被性侵、被迫怀孕生子,然后让下一代重复自己的命运。
人们对这群人并不关心,正如在电影中,餐厅的剩饭宁可喂狗,也不肯施舍给穷人。
大林所坐的公交车站的椅子,如此狭窄,还有个铁扶手横在中间,别说躺下睡觉,就连坐着也只是勉强。
座椅的设计初衷,就是让流浪者们无法躺下睡觉,以免影响市容。
在街边搭帐篷更不可能,他们会被驱逐,连睡袋和被褥说不定也会被拿走。
他们不仅在吉田看来,很碍眼,对整个社会而言,他们也是未被清除的「障碍物」。
正如戴锦华所说:「贫富分化和阶层固化之外,更严峻的是一部分人被彻底放逐,他们不是过剩劳动力,他们是结构性的多余。」
是的,他们多余。
在那个窄凳上,大林迎来了300多个日出,终究倒在了下一个黎明之前。
事实上,她人生的光源,早就熄了。
04
上野千鹤子说,我们要创造一个能够让弱者也得到尊重的社会,一个让弱者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「请帮帮我吧」而不必遭受冷眼的社会。
但事实上,能与弱者共情的,也只有弱者。
能理解大林被婚姻剥夺、被家暴、被职场歧视的,只有女性。
能理解她挣扎与无助的,只有与她同样无助的人。
大林为何选择栖息在公交车站,这个谜题,也只有同样流浪的女孩能解:
「和其他地方相比,这里是最明亮的地方,有人流,也有汽车经过。因为是车站,它一直都有灯亮着。大概只有这里,能让她稍微有还活着的感觉吧。」
她图的,不过是一点声响和一点光亮而已。
(舞台上的大林,中间)
站在人生的终点看从前,这一生真是徒劳啊...
想那一年,20岁,大林是剧团里闪亮的「米奇」,她在纸上写下了这样的表演感悟:「我喜欢蓝天、白云和红樱桃!从今天开始,我每天都要保持新鲜!」
还好,那一刻的大林,看不见自己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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